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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無緣,來世再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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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被離婚的商淑英再次義無反顧的為了婚姻奔向黑龍江時,張靜嫻同樣拉扯著孩子一路向北。相比於商淑英的被動,她在掌握自己命運上更主動也更強勢。同樣是遷移,但是因為兩人出發點不同,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張靜嫻在人格上比商淑英更獨立。

幾十年後的各種心靈雞湯卯足了勁鼓勵女人們要獨立,不管是在經濟上還是在精神上。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的張靜嫻沒有喝過心靈雞湯,也沒聽過經濟獨立或者精神獨立的字眼兒,她只是憑借本能想要順著自己的本意生活。那樣的張靜嫻即便是拖著一籮筐的孩子,還是充滿了吸引力。

她身上沒有多少錢,梅萬城壓根兒就沒想要她走多遠。那個時候的鐵路沒有“大貫通”,都是一段一段的,而且只在大城市才有車站。於是她和孩子們走走停停。錢花完了就停下,在當地生活一兩個月。如果停留地點是城市,她就去找裁縫鋪子。她有一雙巧手,繡活漂亮,尤其是畫得一手漂亮的花樣子,當時東三省最時興的樣式和配色她都會。她用最低的價錢接活兒,只要求對方能再提供個住的地方。好在是六十年前,人們用再居住上的花銷遠遠低於吃飯,這要是換成今天,她們就只能露宿街頭了。

在那些還沒有通火車的地方,張靜嫻就改乘汽車或者馬車,汽車馬車都沒有就用兩條腿走。

有一天,她走到了一個村子。村子不知道在黑龍江具體什麽地方,張靜嫻一輩子也沒有再提過那個地名,她的孩子們也不記得,只知道是個距離城市不太遠的地方。

在村口,張靜嫻攔住了一個蹲在樹下吃飯的、大約四十多歲的男人。張靜嫻的孩子們看著男人碗裏冒尖的高粱米飯不住咽口水。男人很熱心自己扒了幾口飯之後就把碗遞給了最小的女孩子。除了大姑娘張美榕之外,其餘四個孩子都圍著瓷碗用手抓著吃。

沒人嫌棄他臟或者覺得自己被侮辱了,那個餓肚子成常態的年代,能把自己的飯碗遞給別人的人,簡直要被當成恩人拜謝。

張靜嫻據此認為男人是個大方的人,而且這是個比較富裕的村子。

男人不但幫張靜嫻聯系了一家有空房子的人家留宿,還主動說他兒子是村長,再過兩個月就娶新媳婦,家裏需要做被褥,問她願不願意接短工。

張靜嫻當然願意。

於是,她帶著五個孩子留了下來。

那個男人姓什麽叫什麽,除了張靜嫻沒有人知道。因為他是在路上偶遇的,我們姑且稱他為路大叔吧。

路大叔是個熱心腸的人,他安頓好張靜嫻一家後經常會過來看看。發現缺少什麽就從自家拿來貼補。一來二去的兩人漸漸熟悉了,路大叔開始說起他自己的事來。他是這個村的上一任村長,妻子在十年前去世,他家裏只有一個兒子,如今兒子成人了,他幹脆把村長的工作交給了兒子(當年有子接父班的制度)。

除了路大叔自己,張靜嫻還從鄰居們嘴裏也聽見很多關於他事,知道他確實好人,妻子去世後他擔心兒子被後媽虐待硬是沒有續弦,一個人拉扯孩子過了十年,心腸好、脾氣好,家裏條件也殷實……

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很殷勤,不但自己時常接濟張靜嫻一家,還私下裏拜托鄰居幫忙照顧。鄰居每次找張靜嫻聊天時總是有意無意把路大叔掛在嘴邊。張靜嫻又不傻,次數多了,她就知道路大叔對她有意思。

張靜嫻當年完全憑著一股不服輸的倔強支持自己往北走,沒有具體地址甚至沒有明確的生活目標,就是本能的往北走,裏長春越遠越好。

路大叔的出現,仿佛茫茫大海上飄來的一根木頭,他讓張靜嫻在迷茫中看到了希望。

也許,路大叔是個能一起過日子的人,也許在這個村子裏落腳也不錯。

於是當鄰居又一次試探她時,她點頭了。

鄰居笑著大聲說恭喜。張靜嫻聽見外面窗臺下傳來“撲通”一聲悶響。有人腳步踉踉蹌蹌的跑遠去,跑了幾步之後又返回來,在窗戶外面說:“我這就回去告訴孩子,你等我消息!”

在鄰居羨慕的眼光中張靜嫻低下頭抿著嘴笑了……

二〇一六年,北京。

“你還是直接說結果吧。”陳撼東不得不打斷梅香。他有點受不了這種殘酷的敘述方式。每當梅香說話不帶情感聲調沒有明顯起伏時,就意味著緊接著要有不好的轉折點發生。既然明知道即將發生不幸,那他寧願不知道此前也曾幸福和快樂過。

沒有對比就沒有落差。沒有落差,不幸就不會顯得那麽不幸。

梅香想笑一笑,可惜嘴角兩邊仿佛掛了千斤重量,竟連稍微扯動一下都難以做到。

她不得不嘆口氣。

“當天晚上,路大叔回家和兒子商量,結果兒子和未來媳婦都不同意他續弦。路大叔和他兒子的態度都很堅持,父子倆越吵越厲害,中間還夾著未來媳婦加油添醋。兒子一怒之下推了路大叔一個跟頭。路大叔爬起來回自己房間去了。第二天中午,兒子怒氣沖沖的推開路大叔房門時才發現他把自己吊死在房梁上了。”

陳撼東覺得胸口堵得難受。他脾氣沖,有事沒事就和父親鏘鏘幾句,父子倆關系一直都僵著。

梅香知道陳撼東的家庭狀況,她故意說道:“路大叔的兒子估計一輩子都沒辦法原諒自己。”

陳撼東表情一僵。梅香的話戳中他的心窩了。

梅香發現陳撼東的異樣,她知道他心重,因此趕緊止住把話題轉到張靜嫻身上:“張靜嫻知道後一個人呆坐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天,她去了村長家,當著所有村民的面用剪刀把一頭黑發剪下來放在路大叔身邊,然後收拾東西帶著孩子離開。從那之後一直到她離世,她再也沒有留過長發。頭發長度總是只到脖頸一半的地方,用兩根鋼絲發夾一左一右夾住鬢角。”

陳撼東輕撫梅香的頭發:“命運總是如此,在你以為十拿九穩的時候來一場意外。”

梅香瞥了她一眼:“陳大少爺嘴裏居然能蹦出這麽有哲理的句子。你該不是又勾搭上女教師了吧?”

陳撼東笑著不說話,他挺喜歡看梅香吃醋的樣子。只有這種時候,梅香才像個女人。

“你以為我在吃醋?你是不是特別喜歡看我吃醋?”梅香忽然冷冷的問道。

陳撼東咂咂嘴,不知道該怎麽說。他身邊來來去去那麽多女人,只有梅香最了解他。

陳撼東確實需要一個能了解他的女人。女人的了解和男人的了解帶給他的自信和安全感完全不同。可問題是梅香太了解他了!

不被人了解讓他感到恐懼,可被人過於了解也讓他感到害怕。陳撼東有時候就覺得自己在梅香眼裏像是沒穿衣服似的。在她犀利的眼神註視下,他找不到身為男人的驕傲和自信。可他陳撼東偏偏又是個重面子的人。

他心裏渴望親近她又不敢太親近她;他喜歡她的聰明,又討厭她過於聰明;他想讓她了解自己更多,卻只希望她了解他優秀的一面看不見他自私的一面……

矛盾的陳撼東連“分手”兩個字都不敢說也不知道怎麽說,只能悄無聲息的消失。

可梅香是誰?是一眼就能看穿他的人,是在他腦子裏刺進一根鋼絲的人,從左太陽穴一直貫穿到右太陽穴。

梅香臉上不帶笑容的時候,每說出一句話他都覺得是在鋼絲上狠狠勾了一指。這女人常年彈琴,手指強勁有力。

頭疼,更多的是難堪。就比如現在。

梅香半瞇起眼睛盯著陳撼東,輕聲問道:“你能跟我說說你為什麽一定要讓我為你吃醋嗎?”

陳撼東眼神一顫,故作鎮定:“沒有啊……”

梅香扯動嘴角微微一笑:“那你能說說三年前為何不辭而別麽?”

陳撼東不敢與梅香對視,他把視線移開:“什麽叫我不辭而別。你找過我麽?”

梅香嘆口氣說:“你跑的太快、跑的太遠,我有心無力。”

陳撼東心裏莫名酸痛,嘴裏卻不由自主的說道:“我只是太忙了,你知道這兩年國外生意不好做,我不得不經常出國。”

梅香聽了這話眼神暗了下去:“我記得曾經告訴過你,與我交往不需要那麽多花招,只有一個方式是最有用的,那就是以誠相待。”

陳撼東突然間覺得自己又被梅香剝光了衣服,他有些惱羞,賭氣似的閉嘴不再說話。

梅香帶著些誘供的語氣慢條斯理的問道:“你在想什麽?”

“沒想什麽……”

“又在撒謊……其實你在想怎麽溜走,比如趁我去衛生間的時候……”

陳撼東眼珠轉了轉,說:“我沒有……”

梅香不等陳撼東說完,忽然起身朝衛生間走去。

陳撼東就坐在沙發上眼睜睜的看著梅香按下墻上的電燈開關、走進衛生間再關上門。

當門合上的一瞬間他想都不想就從沙發上跳下來,連滾帶爬跑出門去。

不知道為什麽會這麽沒出息,可他就是跑了,像個逃兵一樣從梅香的房間逃跑了。

衛生間裏的梅香聽見房門“砰”的一聲關上。

她冷著臉走出來,一把拉開窗簾,站在窗邊往下看著小區大門,手裏不停轉動著一把轎車鑰匙。

陳撼東的車鑰匙。

從梅香家的窗戶能看見直通小區大門的路以及與小區隔著一條馬路的停車場。陳撼東的車就停在那。當她看見陳撼東的身影出現在樓下時,忍不住瞇起了眼睛,兩片嘴唇幾乎抿成一條直線。

樓下,陳撼東磨磨蹭蹭的往大門走。出於動物的本能,他直覺到背後不自在立刻回頭看了看,身後一個人也沒有。他想了想然後擡頭向上望去。

陳撼東看向身後那棟17層高的樓房。黑漆漆的,只有零星幾間屋子亮著燈。他剛從六層下來,所以梅香家應該在第六層。

陳撼東仰著頭數道:“1、2、3……”

不用數了,他已經看見梅香了。即便梅香此刻身在六層樓,即便她背對著燈光,他也知道她臉上此刻是什麽表情。

陳撼東忽然害怕了。

梅香曾說過,這世上最了解他並且不嫌棄他的只有她,她還說過只有她才能彌補他生命中那些重要的缺失,讓他變得完整和完美。他對此嗤之以鼻並且在不久之後不辭而別,他以這種方式告訴梅香——不要以為自己多了不起,我能離開你,我能找到比你更適合我的女人。

三年過去了,各色各樣的女人來來去去,他臉上的面具也越帶越多,一層又一層。最外面的一層還沒來得及適應新角色,最裏面的一層已開始侵蝕骨肉,他需要花費越來越多的精力分辨哪些話是陳撼東自己說的、哪些話是面具說的。

他越來越離不開女人和喧囂,也越來越害怕喧囂過後的仿徨。沒有了應酬離開了奉承,他的世界只剩下鋪天蓋地的黑暗。有好幾次他甚至出現過短暫的精神恍惚。半個月前當他因為精神恍惚差點把車子開下高速公路時,他再也熬不住了。他連夜開車來到梅香家附近,在車裏一直坐到天明。

他知道梅香喜歡喝咖啡所以才約人在咖啡廳裏談事。他費盡心機就是想創造和梅香的再次偶遇,想要再續前緣。

今晚他終於如願以償,可為什麽還要逃?

梅香看見陳撼東擡頭,於是她撥通陳撼東的手機,待他接聽後,她在電話裏說道:“陳撼東,不辭而別好玩兒嗎?三年前你就這麽玩兒,三年後還玩兒!我告訴過你,只有我認識真正的陳撼東,沒有我連你自己都找不著自己。我包容你、我接納你,不是為了讓你一次又一次傷害我。三年前你欠我兩個字,三年後我還你兩個字——再見!今生再也不見!”

梅香流著淚一口氣說完,掛掉電話,推開窗戶,把手裏的鑰匙順著窗戶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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